杀人者唐展
下午下了一场大雨。

唐展家住在二楼,按说该没事,可是最惨的就是他家。房子是很多年的老房子了,只有两层,早成了危房。由于地基不稳,唐展家住的那一边陷下去了近十厘米。房子门口是一道长走廊,下雨的时候,风一吹,雨就全朝走廊上灌。别家屋里安然无恙,唐展家可遭了殃,走廊上所有的水都朝他家流过来了。本来走廊下面是有一个小小的排水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竟被堵住了,加上雨来的猛,还没回过神来,水就漫起来,直钻进唐展家屋里来,他跟老婆都着了慌,急着排水,忙活一阵,才想着应该疏通排水孔。唐展视力不好,戴着五百度的眼镜,操起一把火钳就去捅。水已经漫起来很高了,好不容易找到孔,疏通,唐展往下面望,一股污浊的水哗啦啦地朝下面奔,在空中形成一条抛物线,落在地上的时候,溅起白色的水泡,那声音盖过了所有的雨声。回头看看屋里,已经淹得像水牢一样了。

屋里很多东西都被雨浸湿了,要命的是,唐展的的教学参考书不知怎的竟掉在地上,也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拣起来,抖了两下,发现已经湿透了。翻开写在参考书上的备的课,没用了,那些字已经扩大散开,模糊了。他无奈地把书扔在书桌上,叹了口气。他的老婆冯玉珍马着脸,在弓着腰扫水。

“这房子再不能住人了,再住下去早晚要被淹死的!”冯玉珍说。

“将就点吧,”唐展说“学校的很多职工还没公房住呢,租民房,一个月要花两百块。”

冯玉珍依旧弓着腰扫水,不过火气还是很大:“谁像你那么没用,你看从前隔壁的张老师,早就住上学校的新房子了,人家比工龄没你长,教学成绩没你好,可是人家就是会钻,哪像你,木头一根,只晓得工作,学校的什么好处也没有你,让我和女儿跟着你受罪!”罗莆中学近年修了两栋办公楼,名说是办公,实际上大多变成了教职工的住房。

唐展一看老婆又开始抱怨了,就说:“张老师虽然工龄没我长,成绩也还没出来,可是人家文凭比我高,又是双职工”

冯玉珍一下子就直起腰来了,把扫帚扔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直着唐展的额头:“你个没良心的杂种!原来你嫌老娘没工作?你想想当初老娘是怎样才答应嫁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你吃我家住我家,我爸当时是校长,照顾你这照顾你那,当你是宝,你是后勤工,不是我爸你站得上讲台吗你?当初是我问着要嫁给你吗?还不是你托别人给我爸说又给我说!我看你可怜,是个老实人,以为跟着你会有好日子过才答应了你,没想到这些年你良心都被狗吃了!”

唐展见老婆来真格的了,忙说:“我哪里是嫌你,我是说,我的条件比不上人家,所以”

“说去说来还不就是老娘比不上人家吗?可是老娘一天到晚的苦一天到晚的累,还不就是为这个家?”冯玉珍说着手就蒙着眼睛,大声哭了起来。

唐展见她那样,也不去管他,拾起扫帚自己扫水。

把屋子整理得差不多,天也就要黑了。晚饭没做,自然也就没吃。不过两人都没胃口,不像女儿还没到县城读中学的时候,就算吵架,也要把饭做好,大人不吃孩子得吃啊。现在好了,娇娇只周末才回来,唐展和老婆就可以随意些了。唐展忙着备课,他有晚自习辅导;冯玉珍准备各种小菜——她在校园门口摆了个卖麻辣串的小摊,饭可以不吃,生意不能不做。

两人很久没说话。唐展觉得还是应该多少吃点东西,哪怕是喝点水也好,要不等会上课,精力跟不上。就打开橱柜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冯玉珍见他那样就说:“里屋有饼干,要不嫌弃就自己拿来吃!”唐展最讨厌饼干,不过听冯玉珍说,还是把饼干拿出来,倒了杯开水,一边吃一边备课。

冯玉珍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听说王副校长马上就要调到县城去,他走了就空一套房子,你去找校长说说,跟他商量,让他把那套房子给我们住。”

唐展说:“他怕不会答应,很多人都想要,我们跟他生疏得很。”

冯玉珍又来气了,说:“我说你个猪头!你就不会想点办法吗?”

“想什么办法?”

“你们那校长还不是个饮食菩萨?去买点好烟好酒孝敬他,当是交房租!”

“我做不来,要是人家不要,会有多尴尬?”

“你就会教你的书!你死教书教死书教书死!你不去我去!”冯玉珍的声音又大起来了。

唐展不敢接话,他知道自己的确不善交际,这些年,他老老实实工作,别人请客送礼他也知道,就是自己不会做。

六点过五十五分,唐展准时从家里出来。这是多年的习惯。从家里到高中部的教学楼,刚好四分半钟。再用半分钟爬楼梯,到教室门,上课铃声就会准时响起。有一段时间,学校打铃的时间慢了一分半,害得他到了教室门口总要趴在护栏上等九十秒种。为此,他找到校长,要求修改时间。时间改回来了,唐展还受到了校长的表扬,说他做事情一丝不苟,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唐展就是这样,为集体的事情找领导,他觉得理所当然而且理直气壮,可是如果是为了私事,他就觉得尴尬了,说话吞吐,让领导半天也不明白他的来意。

很快走进高二(4)班的教室,他开始上课。学生大了,大多数还听话,即使那些不愿学习的,也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一般不弄出响声。可今天有点不正常。坐第四排的刘雨老是转过头去跟后面的杨成抢着什么,惹得全班同学都朝他们那里看。

“刘雨,你在干什么?”唐展的课讲不下去了,就皱着眉头问。

刘雨趴在课桌上,仰着额头说:“唐老师,杨成在看非法书刊。”

唐展皱了皱眉头说:“上课请专心听讲,不要影响课堂纪律。”然后又继续讲课。

可是还没过一分钟,刘雨又转过去动起来。

“刘雨!”唐展再次点他的名。

刘雨赶紧站起来嬉皮笑脸地说:“报告唐老师,杨成在看一本写你的书!”

很多同学都笑起来。唐展有点生气,现在的学生根本不尊重老师,总是拿老师开玩笑,尤其是刘雨,仗着他爸爸是罗莆镇的镇长,根本就没有把任何一个老师放在眼里。得把他们的没收掉,否则这堂课无法进行下去。

“把书拿出来!”唐展走到杨成旁边说。

杨成磨磨蹭蹭地把书拿出来递给唐展。刘雨转过来,指着书的封面,似笑非笑地说:“唐老师你看,这是一本写你的书,又是非法书刊,根据工商部门的规定,应该没收并且罚款!”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唐展一看书名,就觉得脸有些发烧。杀人者唐斩!这本书的名字竟然叫杀人者唐斩,也难怪学生们觉得好笑了。薄薄的一本书,唐展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把刀或者剑。为什么书中人物的名字跟他的名字如此相似呢?他收起书说:“上课就上课,不准看闲书!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没收的书籍一律撕毁!”看唐展很严厉,学生们开始振作精神听课了。其实唐展平常不够严厉,相反还有些软弱,缺乏气质,不苟言笑,看上去很古板。

“老师,”刘雨站起来说“我请假去厕所。”

唐展点点头,继续讲课。刘雨做了个鬼脸,摇摇晃晃出去了。

上第二节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课上了近十分钟,杨成才进教室。

“干什么去了?”唐展问他。

“唐老师,刘雨说是请假去厕所,到现在还没来,实际上他根本就没去厕所,而是到外面玩去了,听说等会儿还要跟别班的打群架。”

“他在哪里?”

“就在教学楼前面的树林子里。”

“给我把他叫来。”

“我叫了,他不来。”

“那你带我去。”

杨成带着他的数学老师唐展下了楼。教学楼前是一片人工种植的稀疏树林,灯光影影绰绰,唐展的视力不好,只看见前面林yīn道边的树下站着个人。

“刘雨,唐老师找你!”杨成老远就喊。

那个人一扭身,钻进了树林子里。

“刘雨,你在干什么,快出来,去上课!”唐展见他躲了,就朝着树林子喊。可刘雨并不答应,也不出来,只在林子里弄出沙沙的响声。

“刘雨,你出来!”唐展见他不答应,又喊。刘雨还是没应。

杨成说:“我早说过他不想上课,喊也白喊。”

唐展本也打算放弃,刘雨坐在教室里根本就没个学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学习,可是学校有规定,如果上课的时候班级的学生出现了问题,该班上课教师要负责任。况且刘雨是在课堂上请假出去的,如果出了什么事故,或者惹了祸,他一定推卸不了责任,所以,他要把刘雨叫回教室,就站在道上等。

杨成说:“唐老师,我懒得等了,我还要回教室做作业。”说着转身,咚咚咚就上了楼。

唐展又喊:“刘雨!快出来,进教室,不然我叫学校通知你家长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唐展怔在哪里,思索着是要回教室还是继续等下去。

“唐老师。”脑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赶忙转过身,看见刘雨站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双手躲在背后,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你把我吓了一跳!快进教室!”唐展说。

“唐老师,我捡到一样东西,捡到东西要交公,是吧?”刘雨说,手依旧躲在后面。

“捡到了什么,给我看。”

刘雨手一晃,把东西拿了出来。

“啊——蛇?”

没有路灯,林yīn道上只有从教室里透过来的隐隐的灯光。那些光线再被婆娑的树影一挡,显得更暗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唐展看见刘雨手里有一条一米左右的蛇。蛇在空中舞动,直向他逼过来。他从小就特别怕蛇,现在面前居然出现了一条,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这一退不要紧,恰好身后有一块砖头绊了他的脚,他就向后一仰,倒在地上。摔倒的时候怕摔着后脑,所以就在身子倾斜的时候本能地一扭身,用手撑着在地上。

“唐老师,你怎么啦?这不是真蛇,是塑料做的假蛇,不会咬人的。”刘雨说。  “赶快给我扔掉!”唐展费力地说。他已经摔倒在地上,感觉身上到处是紧绷绷的疼。

“你的胆子真小!”刘雨笑了一声说,然后回转身,轻声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跑上楼去了。

唐展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眼前昏暗一片,原来眼镜掉了。赶紧蹲下到处乱摸,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他本来想叫刘雨给他找,可是刘雨已经上了楼,而且很恼怒,所以只一个人在地上乱摸。

好在本班教物理的李老师过来了。“唐老师,你在找什么?”李老师问。

“我的眼镜掉了。”唐展说。

李老师帮他找起来,发觉有一块镜片碎了。

“坏了一块镜片了,怎么办?”李老师说。

“先给我。”唐展把只有一块镜片的眼镜戴上,才稍微看见了一点亮光。可是,他觉得右手抬不起来了。

“糟了,手坏掉了。都是刘雨干的!我一定饶不了他。”唐展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老师问他。

“刘雨逃课,我来叫他,他就用蛇吓我,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唐展气愤地说。  “刘镇长家这个纨绔子弟,也应该好好教育一下了,总是目中无人,比他爹还嚣张。唐老师,你的手要不要紧?要不去医院瞧瞧?”

“今晚的课是上不了了,你帮我看着学生,这手——”唐展泄气地说“是不行了,得看看,手肘怕是脱臼了。”

唐展在医院呆了一个夜晚一个白天。脱臼处已经接上,敷了些药,医生用绷带给他缠起来,吊在脖子上,医生说,脱臼算是小伤,只要不再伤着,十天半月也就好了,所以,叫他回家养伤。

冯玉珍当晚听说唐展受了伤,就赶紧到了医院。一到医院她就把唐展骂了个狗血喷头。冯玉珍说枉你个堂堂高中教师,竟然被一个学生弄成这样,丢脸啊,以后看你还怎么在讲台上面对学生。冯玉珍说你还是干你的后勤去吧免得把罗莆中学的面子都丢尽了,你只适合去管管电卖点饭票烧锅炉扫厕所。唐展正装着一肚子的闷气,可是这些气却是不敢朝老婆撒的,所以一句也没说,只皱着眉头,让医生给他投脱臼的手肘。一阵撕裂的疼痛之后医生说行了,他这才敢看自己的手,原来手肘已经肿起了多高。冯玉珍见他那样子,不再骂他,反过去骂刘雨。冯玉珍说这个短命的挨枪炮的私娃子仗着他老子是镇长就连自己的老师都要欺负迟早要遭报应的。冯玉珍骂着骂着就激动起来,说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叫他赔医药费赔误工费赔精神损失费!唐展见老婆越吵越大声,就说:“这是医院,你不要吵。事情总会有个结果。”

校长听说唐展出了事,第二天一早就提了一袋子水果到医院来看望。校长说:“唐老师,你安心养伤,你的课程我会叫教务主任给你安排妥当,如果还需要什么帮助你就尽管说,学校会给你想办法的。”

唐展见校长来看他,心里暖呼呼的,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医生说要不了几天就会好。只是心里堵得慌。”

校长说:“事情的过程学校正在调查之中,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寻求一个圆满的解决。”

唐展点了点头。冯玉珍见校长来了,就把心里藏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校长,听说王副校长要调走是吗?”

校长说:“看来这事传得远啊,说是要调,正式通知还没下来呢。”

冯玉珍说:“校长,如果王副校长走了,您看能不能把他那套房子给我们住?您知道我跟唐老师在小平房里住了十多年了,现在房子好多地方都坏了,雨一来就往屋里灌女儿也大了,回家就只好搭临时地铺”

校长呵呵一笑说:“这事情我现在不能答应你,好多教职工都在找我说,我得权衡一下,看谁家的困难最大,学校也会制订出一个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

唐展从医院回家后,心里空空的,像丢掉了什么似的。想去上课,才发觉自己受伤了不能去,一只手还吊在胸前呢。于是想起教室,想起课程的进度,想起学生,想起刘雨。想起刘雨他心里就特别不好受。他明白刘雨是存心戏弄他,他之所以会受伤,眼镜摔破,都是刘雨的恶作剧造成的。这个学生他想到这事情肯定已经闹出去了,肯定有家长学生老师和社会上的一些熟人拿这件事当话题,一想到这些,他的脸就发烧。老婆说得对,他算什么老师呢?不行,这件事情得有个说法!

冯玉珍心情倒是不错,她说:“事情估计能成。”

唐展说:“什么事情?”

冯玉珍说:“房子的事啊。听校长那口气,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唐展说:“校长不是说要制订什么方案来分配吗?如果凭困难程度,我们家固然困难,可是比我们困难的职工也有。”

冯玉珍说:“你们校长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只要给了他好处,他还不把房子给你?只怕别人先下手,明天我得去城里准备点东西,再找他说说。”

唐展不置可否,反正又不叫他去操心,老婆要干什么就随她吧。

唐展就在家里养伤,看看书看看报,浏览电视,时间过得也不慢。果真第二天老婆没再做生意,天不亮提着包就去了县城。下午回来的时候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唐展也没问,他才懒得过问呢,省得老婆又跟他嚷。这些年,唐展已经习惯了老婆的琐碎的吵闹,女人心里一烦就找他出气,他总结出了经验,只要他不答腔,事情一会儿就结束了。只是有时候老婆实在过分,还满口的污言秽语,他不得已说几句,却又是把战火拉开。所以,他尽量沉默。

冯玉珍一路顺风。她买了八百多块钱的香烟和酒到校长家拜访,校长不在,校长的老婆在。冯玉珍跟她扯了一会儿话,留下东西就走了。校长老婆不接,冯玉珍说:“我没别的意思呢,唐老师进了医院,校长那么忙,还亲自拿了东西到医院去看望。所以我们只是向他表示一下感激。”校长老婆见她那样说,没再拒绝。

两天后冯玉珍在学校门口遇到校长。他对校长说:“校长,我们家的困难你是清楚的,昨天晚上下雨,我家里又淹了满屋的水。王副校长那间屋就解决给我们家吧,唐老师不会说话,一直想找你说,就是开不了口”

校长说:“这些情况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的确很困难。过几天再说吧,王副校长的东西还没搬完呢,他现在很忙,过两个星期再来搬。这样吧,我们尽量在行政上达成统一的意见。如果不出现意外”

校长笑了笑走了。

房子的事情基本定了下来,冯玉珍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那天晚上早早就收了摊,回家给唐展报喜。她一回家就朝唐展说:“不是老娘,你一辈子就只有住破房子!”

唐展有点惊讶,说:“校长答应给我们房子了?”

冯玉珍说:“那种饮食菩萨,只要给了他好处,还怕他不给!”

唐展也很高兴,毕竟就要告别二十多平方的小屋,住上七八十个平方的大房子了。两人的话今天也多了一些,商量着买床、买冰箱、换大电视机。买什么唐展没意见,买什么样的唐展也没意见,家里本来就没啥钱——女儿在外地读书,花费高,还有一点钱也要替她准备——唐展也不保管钱,平常也不怎么上街买东西,所以大多是老婆在说他应。

唐展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请的十天假也到了期。和代课的老师交流了一下课程的进度,就开始备课了。其实他早备好了课,这几天闲得无聊,整本课本他都细致地过了一遍。他早就想进教室上课了,不上课,他就会闷得慌。他想这辈子算是跟教书这行结上缘了。

从医院出来的第三天他就重新配了一块镜片。明明是配好了的,可是不知道到为什么,他戴上之后总觉得不自然。还是从前那片好,他想。站在高二(4)班教室的讲台上,他发现学生们都用新奇的眼神看着他。许是十天不见,有些生疏了吧。或者,是因为他受伤的事。那么,学生们在想些什么呢?看不起他?悄悄地笑话他?再或者,把他看成一个孔乙己般的任人凌辱的另类?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甚至不敢正视学生。

唐展站在讲台上讲课。课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可是讲起来很别扭,甚至有好几处思维混乱,连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没听懂,举手提了好几次问。他本来是要一心一意讲课,忘掉一切不快的,可是思维就是集中不起来。下面的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谁是谁他竟也不知道了。并非是他真的不知道,而是他没有看。他害怕看。在他的眼睛里模糊着刘雨的影子,就是这个学生使他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他真想狠狠的给刘雨几个耳光,可是他又有点害怕。他竟然对这样一个学生产生了畏惧感。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从前,刘雨坐在座位上总是不老实,摇头晃脑的,一节课总要提醒他好几次,以至于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盯着刘雨的坐位。可是今天有点怪,他甚至害怕看那个座位,他的目光远远地避开了刘雨的座位。可是尽管如此,刘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仍然在他眼前晃动,无法逃避。

要下课的时候,唐展终于还是朝刘雨的座位看了一眼。那节课刘雨没在。

唐展坐在教师休息室里大汗淋漓,他竟然出汗了,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情。才上完一节呢,怎么会出汗呢?是不是身体不适?休息室里一位老师见他燥热的样子,关切地问他:“唐老师,是不是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如果没有就再请几天假呗,可不能累着!”唐展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感觉有点热。”

高二(4)班的下一节课还是他的。这一回进教室,情绪似乎好了许多。站在教室门口定了五秒钟,他拉拉衣领,鼓励自己似的大步迈上了讲台。他站在讲台上,尽量面带微笑,扫视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开始板书,开始讲课。在讲课的时候我迅速把目光投向刘雨的座位。他知道那是一个空座位,刘雨没在。或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刘雨已经不愿意在罗莆中学读下去了,于是转到了别的学校。这样也好,免得大家彼此看着尴尬。

可是他看见了刘雨。他的目光迅速地躲了起来,全神贯注地讲课。然而他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讲课了,因为他看见了刘雨。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可是他已经看清楚那就是刘雨,他甚至已经看清楚刘雨的姿势和表情。刘雨侧身坐在那里,手里飞快地玩转着圆珠笔,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对了,从前唐展总搞不清那种表情里包含的内容,现在他明白了,是轻蔑。

唐展背过身写板书,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其实那时候并不需要板书,可是他突然没有要说的了,似乎非要用粉笔才能把心里想说的表达出来。他写得很慢,似乎每写一个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多的几个字,他写了很久,写了又擦,只为了拖延时间。那几个字总还是写完了,他无奈地转过身,面对学生。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投向刘雨的位置,可是他还是很分明地感觉到刘雨的存在。那个地方像是有一团刺眼的火,虽然他没有去看,而眼睛还是莫名其妙就受了伤。

唐展突然放下手里的粉笔和书,转身走出教室。唐展的非常举动惹得学生们窃窃私语。

唐展径直走进校长办公室,把正在专心看报纸的校长吓了一跳。

“校长,我的事情你们解决了吗?”唐展说。

校长还没回过神来,说:“什么事?”

唐展说:“就是刘雨导致我的手受伤的事。你不是说学校在调查吗?结果出来没有?”

校长呵呵一笑说:“唐老师你别急,这件事情我们会寻求一个妥善的解决的,你先把课上下去。”

唐展局促地说:“可是我无法把高二(4)班的课上下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要一看见刘雨我就上不下课。”

“唐老师你别想得太多,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怎么办?现在离学期结束也只有一个月时间了,学校不可能再调换老师。   “可是一节课我都上不下去了,一进那班的教室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也没有办法。”

唐展怔了一会儿说:“我希望学校对刘雨这个学生进行处理。”

校长仰起头说:“你希望怎么处理?”

唐展想了想说:“一,给予纪律处分。二,赔偿我的医药费。三,给我道歉。四,摔坏了我的眼镜也要赔偿。”

校长的脸上略含了一些笑意。他说:“唐老师,你提出这些要求完全合理,等会我把刘雨找来,先叫他给你道歉。”

刘雨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叫他坐下。他手插在裤兜里,摇晃着肩膀,不坐。校长说:“你用蛇吓唐老师,害得他的手受了伤。你这种行为是不尊重老师。现在唐老师就在这里,你给他道歉。”

刘雨说:“我没用蛇吓他,那只是一条假蛇,塑料做的,我也是在地上捡到的。”

校长见他态度不端正,就严厉地说:“问题是你的行为已经对唐老师构成了伤害!”

刘雨望着天花板说:“我没吓他!是他自己摔倒在地上的关我什么事?”

唐展见他那无赖样,非常生气,就说:“你明明就是故意的!平常上课你不认真,我常常提醒你,所以你怀恨在心,就一直想报复我!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你的老师!”

刘雨的眼睛依旧望着天花板,说:“我没把你当成老师只能证明你的失败。这也要怪我吗?”

唐展气得喘起了粗气,想争辩,却又说不出话来。

“校长!”他憋了好一会儿,满脸通红“如果学校不处分他,这世界就没公理了!我要求他家长给我道歉!”

校长也生气了,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指头指着刘雨:“你也太不争气了,说话那么没礼貌!快给唐老师认个错!”

刘雨放下眼睛,斜斜地看着唐展:“叫我爸给你道歉,你配吗?”然后一扭身,摇晃着肩膀,迈出了校长办公室。

“刘雨你回来!”校长厉声喊,可是刘雨已经消失在了楼梯口。

“简直岂有此理!校长,我要求你们把他开除掉!真是无法无天了!”

校长也很生气,他坐下来,点上一根烟,舒了一口气说:“这个刘雨,被他妈惯坏了。在家里,连刘镇长也不敢多说他,一说就要离家出走。这样吧,学校去协调他的家长。”

回到家里唐展依旧不舒服,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难受。看看家里的陈设,突然间觉得仿佛很陌生。这是我的家吗?他问自己,然后仔细分辨,分明就是。邮递员送来了新的杂志,翻开,纸张的色彩怪怪的,上面那些字也怪怪的,再没心情看下去。突然想做一件事情,就站起来在屋子里找。找什么呢?他努力地想,却又想不起来了。思索良久,看见书桌上的一只笔,才想起自己是要写点什么。从前,唐展心情郁闷或者高兴的时候,总喜欢把心事记在笔记本上。直到后来结婚了,老婆总是翻看他的从前,他才不得已停下来,并且把从前的都烧掉了。

唐展握着笔,不知道要写什么好。怔在桌前,往事水一样流淌。当年没考上大学,结果被招到罗莆中学当勤杂工。当勤杂工什么事情都干,在食堂做饭、打扫办公室、打铃、管电他任劳任怨。罗莆中学学生扩招,教师紧缺。那时是冯玉珍的爸爸当校长,他说唐展读过高中,看能不能勉强胜任初中教学。唐展其实也没底,不过校长那么信任他,就提起了教科书。唐展一心钻研教学,三年下来,所任班级竟考了全校第一。就是在那段时间,后来又通过自学考试,获得了专科文凭。也就是在他的教学成绩丰收的第三年,他跟在供销社的工作的校长的女儿冯玉珍结婚了。其实是校长看上他的,他老实,有进取心;他也看得上冯玉珍,因为她是校长的女儿,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不过他想女人凶一点也好,免得受人欺负。冯玉珍呢,她也没意见。唐展人长得 得不错,白白净净,斯文,也有正式的职业——这似乎就是那些年女性择偶的一般标准。更重要的是,虽然她觉得唐展条件一般,可自己也只是平平常常,所以,他们结婚了。再三年,唐展的教学又是一个第一。大家对唐展刮目相看了。恰好高中班扩招,冯校长毫不犹豫就让唐展接了高中的课程,然后自己就退休了。凭着刻苦耐劳的精神和拼劲,唐展硬是把高中的课程拿下了,而且成绩还不错。其实他知道并不是自己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罗莆只是一个镇完中,好的教师都往县里市里走了,他成了矮子里的将军。不过,因为他没有本科文凭,普通话也不过关,因此,虽然教学上成绩不错,但始终没有得到教师资格证,在学校的各种待遇就比不上别人,连一些学生也瞧不上他了。

唐展不爱说话,但并非不会思想,有时候他也心理不平衡,只不过不说出来罢了。他知道很多地方的确比不过别人,所以只好沉默。而冯玉珍呢,自从供销社垮台后,就一直呆在家里,顺便在学校里摆个小摊。她们单位的很多职工都外出打工去了,因为女儿读书需要她照顾,所以她没走。后来孩子到城里读书去了,她也想走,可很多出去的却回来了,没挣到钱,她也就打消了打工的念头,专心经营自己的麻辣串小摊。别看摊小,一个月也还是能够挣几百千把,并不比唐展的工资少多少。钱多钱少无所谓,她越来越是看不惯唐展的懦弱,逆来顺受,在同事面前在学生面前挺不起腰,不像个男人。她好胜心太强,什么都想攥在自己手里,什么都想占上风,一张嘴更是不饶人,周围的人大多惧她三分。唐展当然也惧她,所以很多事情索性就装聋作哑。

唐展握着笔,怔在那里,思绪万千,就是写不下一个字。罢了,很久没写了,手都生了,写了也没意思。

夜拉扯起黑帘子把天挡了起来,只留东一点西一点的星光。九点半,学生下晚自习了。唐展走出屋子,趴在栏杆上,看见三五成群的学生从远处的水泥路上走过去。通常,冯玉珍都要再过一个小时才会回来,她的小摊摆在学校大门口旁边,进出的学生有的会在她小摊上随便吃点,而这一个小时就是她赚钱的黄金时间。唐展见时间还早,就回屋里把教学参考书找出来开始备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拿起课本,他眼里就浮现出刘雨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

唐展深呼吸了几下,开始备课。这时冯玉珍一路嚷着骂着从楼下上来了。她进屋,见唐展神色恍惚地望着她,满肚子的气正没处撒,终于找到了对象。她指着唐展的额头骂:“你个没出息的杂种!你窝囊你龌龊也就算了,害得老娘在外面受欺负!你妈的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赶快洒抛尿自己淹死算了!”说着就往唐展身上撞。唐展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赶紧往后退,直退到屋里的沙发上才停住。

冯玉珍坐在小摊前做生意的时候,看见刘雨甩着书包一摇一晃地过来了。刘雨把书包朝后面一甩,就打在杨成身上。杨成说你妈的打老子干什么,就冲上前要打刘雨。刘雨往前跑,一脚就把冯玉珍放蔬菜的小桌子绊倒了。刘雨绊倒了冯玉珍的桌子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低下头拍了几下裤子扬长而去。冯玉珍气极了,跑过去拉着刘雨要他赔。刘雨一只眼睛半睁半闭蔑视着冯玉珍,他说“不就是一张桌子倒了吗,你自己扶起来就是。”冯玉珍拉着刘雨的衣服,刘雨使力一犟,衣服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刘雨随手一掀就把冯玉珍掀倒在地上,他说你这个臭婆娘撕我的衣服干什么。正是放学高峰,人多,灯光不好,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子就围过来。刘雨见人多,又见冯玉珍倒在地上之后挣扎着起来要朝他身上撞,就提着书包钻出围观的人群,一溜烟跑了。冯玉珍愤怒极了,可是看刘雨远去追不上了,只好一个人在那里一边哭一边咒骂。桌子倒了,菜弄脏了,加上心里憋着起气,冯玉珍再没心思做生意,把摊收了就回了家。

冯玉珍把唐展泼够了,见唐展不说话,就一个人流泪生闷气。唐展心里更窝火,可是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也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心里一团乱麻。

电话响了,唐展提起来,是女儿打来的。女儿一听到唐展的声音就哭起来,说再也不在城里读了要回罗莆中学读。唐展问为什么要回来她也不回答,只一边哭一边说要回来。唐展恶狠狠地说你妈的有福不会享敢给老子回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说完这句话唐展就后悔了,女儿长这么大,他这还是第一次对她说重话,所以她一定会很伤心。唐展就准备把语气缓和下来放温柔一些想了解一下原因,可是电话里想起了急促的嘟嘟声,原来女儿已经把电话挂掉了。唐展拿着电话,呆了几秒种才放回原处。

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来。唐展想是不是女儿还想说些什么,没想却是校长打来的。校长说唐老师如果你现在有空就来办公室一下,有个事情要跟你商量。唐展想会是什么事呢,有点忐忑不安地去了校长的办公室。

校长见唐展进来,赶紧站起来,满脸堆笑,叫唐展坐下,给唐展一支烟,点上,还倒了一杯冷开水。唐展有点受宠若惊,局促地坐在那里,浑身不是滋味。校长把一切忙完,就和唐展面对面坐着,说:“唐老师,我首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唐展疑惑地望着校长。校长说:“王副校长的调令正式来了,马上就搬走。他空出的房子,我们学校决定,用来解决你的困难。再过三五天你就可以搬过去了,到时候我会给你房子的钥匙。”

唐展想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就说:“感谢学校,今后我一定努力工作。”

校长说:“当然这件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你知道我们学校还有很多教职工的困难比你的大,如果是综合考评,也还有比你强的,所以行政上也有不同意见,我考虑到你的实际困难,就力排众议,把房子定给了你。”

唐展有一丝感动,不过他马上想到老婆送的礼。他想校长之所以如此卖力,还不就是那些东西起了作用吗。

这时候校长侧下身,提起一个手提袋。

“唐老师,”校长真诚地说“这是你们家玉珍拿过来的,当时我不在,所以就放在我们家了。她说是回谢,可是我一看有这么多贵重的东西,就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可能收职工的东西?那样我就变成什么样的人了?你们家的事情我一直放在心上,因为学校本身有困难,所以落到今天才解决。现在我明确表态:住房我解决给你们家,可是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   唐展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一味摆着手说:“不行不行!这怎么行”

校长把东西推了过去,说:“怎么不行?这本来就是你们的东西。”

唐展有点蹙,说:“可是可是已经送了你了,怎么能够又拿回来呢?”

校长站起来,身体向前倾,一只手扶着手提袋,一只手费力地拍着唐展的肩膀,说:“唐老师,拿回去,你就成全我做回好人。”

“这个不行这个跟我无关”

校长重新坐下,又给唐展递了跟烟,说:“还有一件事,今天我们联系了刘雨同学的家长,也把事情给他说了。刘镇长因为事情太忙——一个副县长来了罗莆,他要接待,所以不能来。不过他对刘雨同学的做法很气愤,他表示一定会严加管教。并且请我向你转达他的歉意。”

提起这件事情,唐展的心马上就沉下去了。“不行,”他说“问题是刘雨本人并没有悔意,今天白天他的表现你也看见了,像一个学生吗?”

“这个嘛,我们是老师,该原谅的地方要原谅,该大度的地方要大度。”

“这个我知道。问题是,他对我的蔑视使我不能正常把课上下去。而且,他的行为恶劣,所以,我强烈学校处理他,最好开除!”

“唐老师,你平静一点,冷静看待这件事。是很严重,但是还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且现在跟从前不一样,学校不能随便开除学生。”

“可是他的行为”

“这个我就明说吧。刘雨是不像话,但是他的爸爸是镇长,我们学校还受他管你就帮我们学校体谅一下还有就是,事情当初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别的人看见,我们把它说大了也不是很体面的事,所以”

“镇长的儿子我们就应该姑息吗?——没人看见?高二(4)班的杨成和教物理的李老师都看见了”

“我已经叫来问过了,他们都说事情发生时并不在场。所以,事情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站在老师的角度看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光彩,所以”

唐展怒火中烧,事情已经存在了,难道还想抹杀吗?这一点他更不能接受!于是站起来,红着脖子说:“事实就是事实,怎么可能抹杀!现在我正式向学校提出,我要求刘雨及家长给我当面道歉,支付医药费,并且,我要求学校对刘雨做出纪律处分!”

校长也站起来,说:“唐老师,我希望你能够冷静对待这件事情。

唐展依旧盛怒难息,说:“我希望学校给我解决这个问题,越快越好!解决好了我再上课!”然后一转身出了办公室。

“唐老师,你的东西”校长追出来喊。唐展装做没听见。

回到家,冯玉珍问他校长叫他去干什么了,他躺在沙发上不说话。冯玉珍见他那样,再没心思问他。唐展闷在那里,头脑昏沉沉的,心里有点发虚。后来他发现,自己刚才对校长的态度有些过分,毕竟人家是校长,而且没对他怎么样,怎么能够把脾气网人家身上撒呢。他拿过电话,拨通了办公室的号码。

“校长吗?”唐展说“我是唐展。刚才我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不过我心里真的不好受,而且,高二(4)班的课我实在上不下去了,只要一看见刘雨,我的心情就不能平静。这样吧,不处理刘雨也行,让他转学或者转班级或者我离开罗莆中学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理解,”校长说“这件事情关键是要把心态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我知道你说的转学转班或者调离都是气话。这学期就要完了,你再坚持一段时间,等下学期”

“我等不下去了。你们不能袒护镇长的儿子”

唐展的眼前又浮现出刘雨的影子。刘雨轻蔑的眼神像钢针一样刺向他,他突然感到头痛欲裂。他取下眼镜,伸出一双手掌,使劲拍打着太阳穴。

第二天早上唐展的课是十点。他已经打算不去上了,所以故意要睡个懒觉。可是还不到九点,他就觉得躺着浑身难受,只好起床。洗漱完毕,他拿起教学参考书开始备课。然后下课铃声就响起了。要不要去上?他问自己。最后他决定还是去上。或许自己真该调整一下心态,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忘掉。一个堂堂的高中教师,教了那么多年书了,怎么能够惧怕一个学生的眼神?想到这里,他立刻感觉心情舒畅了些,眼前也更加明亮。可同时又感觉自己好像第一次坐飞机漂浮在白云之上,有一些悬。

唐展拿着教学参考书很快走进教室。在跨进门槛的时候他一再鼓励自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胆的讲课,大胆的把目光扔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扔在刘雨的身上、刘雨的眼睛上。他站上讲台开始上课。可是他的目光依旧有些小心,不敢直接望朝刘雨的方向。然后他终于用余光窥视了那里一眼。空空的座位。他以为是幻觉,没有看真切,再用余光很快扫瞄了那个座位。的确没有人。座位是空的,桌子上一本书也没有。他的目光第三次移过去,这一次显得很大胆,几乎是肆无忌惮的样子。他悬着的心马上落下来。

那节课唐展讲得很流利,思维很清晰。他感觉很成功。

之后,高二(4)班的每一次课之前,唐展都在心里祈祷,希望刘雨没有来上课。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尤其紧张,他总是飞快地窥视一眼刘雨的座位。他见那个座位依然空着,于是就放了心,平静地开始讲课。

那天下午唐展上完课回家,看见前面停着一两三菱车。然后就看见校长和刘镇长从那边过来了。刘镇长难得来罗莆中学,镇政府离中学并不远,可是他居然要坐小车来。唐展从心里看不起他。

唐展从来没跟镇长交往过,虽然彼此都认识,可是不熟悉,所以他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只稍微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他刚走不远就想起有一件事情要问校长,就马上折了回去。唐展说:“王副校长已经搬了,房子的钥匙什么时候给我呢?”

校长说:“可以给你了,不过现在我事情有点忙,抽空我叫人给你送来。”

唐展说:“落实了就好,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着搬。”

校长说:“别慌,那房子还乱得很。”

唐展马上有了一个念头。刘雨好几天没来了,他想落实一下是不是转学了。恰好刘镇长和校长都在这里,正可以问问。如果是转学了,那么他吃点亏也就算了。跟别人斗,闹矛盾,他从来没干过,也不想。他对校长和镇长说:“我问下刘雨的事他已经转学了吗?”

校长说:“转学?没呀!”

“没有?”唐展有些惊讶“可是他好几天没上课了。”

校长说:“那,应该是逃课了。”

唐展以为说到刘雨,刘镇长会主动跟他说起前段时间的他跟刘雨间发生的事,可是刘镇长似乎并没听到他说话,径直过去,上了车。唐展很难受,他想你儿子那样不尊重我,使我受到伤害,你难道一点歉意也没有吗?他打算过去亲自问问镇长,可是镇长的车已经发动了,他从车里伸出头来朝校长喊:“我有事,先走了。”就把头缩了回去。

唐展几步蹿过去站在车门边对刘镇长说:“刘镇长,我找你说点事。”

刘镇长又把头伸出来说:“什么事啊?”

唐展说:“关于你儿子的事。”

“哦,小雨的事呀?现在我很忙,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跟校长沟通,在小雨的问题上,他完全可以代表我,呵呵。”

镇长的车开走了,唐展站在那里,很恼怒,也很失落。校长过来了,说:“唐老师,这么几天了,还没消气吗?这件事情还是算了吧,那几百块医药费学校给你报销,你拿发票来我签字。”

唐展来气了,说:“看他老子的态度,还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情!想不到老子也跟儿子一样!凭这点,我就不可能算了!现在我再一次提出我的要求,我要求刘雨和他的家长向我当面道歉,支付医药费,并且学校要对刘雨做出纪律处分!”

校长说:“这个事情,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

唐展说:“我不管!如果不按我说的去做,我我就到法庭去起诉!”

校长有些生气了,说:“那你去起诉吧。你找法庭给你说理去,别找我。”

唐展怏怏地回到家中。冯玉珍正在收拾屋里的东西,一些平常不大用的都收得差不多了,有的还用绳子捆起来,码在角落里。一见唐展她就说:“你打个电话问问校长,哪天可以给我们钥匙?早点搬过去,我再也不想住这鬼房子了。”

唐展说:“问了,这一两天就会给我们吧。”他拿起了电话,然后把旁边的电话号码本翻开,找到学生家长们的号码。他拨了镇长的手机。

“喂,你是哪位?”

“我是罗莆中学的老师唐展。你儿子伤害了我。我希望你带着你的儿子刘雨给我道歉,而且赔偿我的经济损失,否则,我将向法庭提起诉讼!”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对不起,我有事情,我们该天再说吧。”

电话挂了。

唐展的心里充满恼怒。好吧,既然回避,不把我当回事,我就用法律的手段来解决。

唐展从前基本上没关心过法律,他以为那些都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自己又不违法乱纪——可是现在要用法律了,他不知道具体要从哪儿入手了。

唐展挂了电话。冯玉珍听他说话怪模怪样的,就问:“你要干什么了,说得神神秘秘的。”

唐展没有说话。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刚才的电话。到法庭去告?老师告学生,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儿,如果是在城里说不定还会上报纸。可是打官司得有证据。当时事情发生之前杨成就回了教室,而教物理的李老师是事情发生之后才来撞见的,如果刘雨自己不承认,就没有人替他作证了。而且,刘雨的爸爸是镇长,法庭会做到公正吗?要解决事情困难重重,哪有精力去做!

他有些气馁了。想了好久,他又拿起电话。拨了校长的号码。

“我希望学校能够我一个公正的说法!”

第二天唐展去高二(4)班上课的时候发现刘雨又坐在教室里了。没进教室的时候他悬着一颗心,担心刘雨来上课了,可这次真正见他坐在教室里,似乎并没有之前那样难以平静,只是心稍微收缩了一下,隐隐的痛。而且,他的目光居然敢正视刘雨了。他做出威严的不可侵犯的眼神,他要让刘雨知道:我是你的老师,老师是不容蔑视的!而刘雨却也表现出了少有的听话,埋着头看书。一节课上完,唐展觉得虽然不太理想,但是已经比教自然了。或许,坏心情就要过去了,他想。他不想争什么了,他感觉有些累。

又下了一场雨。唐展和冯玉珍又忙着堵水、排水。好在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说去也就去了。不到十分钟,天就放晴,一道彩虹挂在天边。傍晚的时候,地上干干净净,没有水渍,夕阳灿烂地把天空的云彩装点起来,很美丽。晚饭吃过,冯玉珍照例准备好小菜,用担子挑着去摆摊子。唐展开始备课。拿教科书的时候他竟然看见书桌上有一本熟悉的书:杀人者唐斩。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呢?或许是那天事情发生之后,学生把他的教学书送来的时候,顺便把这本书也收来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天晚上上晚自习时候的情景,一群躁动的学生,一张张充满邪气的笑脸。在这些笑脸中,他看见刘雨的脸尤其突出,刘雨斜着一只眼睛,脸上挂满嘲弄。他的耳边响起嗡嗡嗡的声音。他赶紧揉揉眼睛,可是响声依旧不停。

是电话响了。他提起来,是校长的电话。校长说,你来办公室一会,有件事情要找你。他说什么事?校长说你过来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唐展整了整衣服,下了宿舍楼。路过宣传橱窗的时候,他看见一群学生正围在那里看。什么新闻会吸引那么多学生?他也忍不住凑了过去。于是他看见了学校对刘雨的处分通告。通告上说,因为刘雨对唐展“不礼貌”而且经常旷课,所以学校决定给予刘雨记过处分。看完通告唐展仿佛吞了一只苍蝇,他既希望学校处分刘雨,但是又不希望这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礼貌”?这语言已经够委婉了,可是它更让人浮想连篇。是怎样不礼貌的?他看见很多学生见他过来,都在切切私语。他们在讨论什么?

唐展赶紧逃似的朝校长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坐着五个人:校长、两个副校长、教务主任、总务主任。唐展看见办公桌上的那个手提袋,校长为什么还没把它收起来呢?总务主任给唐展倒了杯冷水,叫他坐下,校长开始说话。校长说:“今天我们找你来,主要是想给你说几件事。第一件,我们根据学校的规定,已经对刘雨同学做出了处理。至于医药费等其他事情,都已经解决妥当。”

唐展感觉很失落,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第二件,根据你本人提出的口头申请,我们同意高二(4)班的数学课不再由你上。当然了,高一(三)班的课也同时请别的教师上。”

唐展一下站了起来,说:“那我干什么?我一直上得好好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也找我们行政说过好几次不能正常上课,所以学校行政集体会议决定,你不再担任任何课程。当然直接原因是镇政府发出了文件,文件要求,学历不合格且没有相应教师资格证的教师不能担任相应规定外的课程。而你恰巧这两方面都不合格。”

唐展不能接受,说:“凭什么不让我上课?说我文凭不够,可是很多文凭够的教师教学成绩却没有我的好!他们那个文凭是怎么得来的谁不知道?什么函授什么远程教育,交了钱就能得毕业证!”

“你说的是国家教育制度的问题,我们不好去评判。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这两样东西,我们学校跟你一样情况的教师一共两位,都要分流到小学去。这是镇政府的文件,你看。还有,这是通知。”

唐展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说:“这个决定我不能接受。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可是我有什么错?我是受害者,我想要讨回一点权利难道不对吗?你们就犯得着这么对我?都是一群小人!”

校长舒了一口气说:“唐老师你理解错了,这是政府的政策,跟我们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跟我们学校的行政领导一点关系都没有。”

“政策还不是人制定的?一群小人!我错了,我以为只要努力干工作就行,可是最终还是要犯在你们手里!”

“我再强调,这不是针对你一人。镇政府制定这个文件,也是根据上面的精神。”

“总之我不能接受这个决定!”唐展把手里的同志揉了几下,再展开,撕成碎片,扔在办公桌上,然后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唐展躺在家里的沙发上,脑子里塞得满满的,感觉头就要炸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沙发上躺了好久,只觉得天早已黑了,只有偶尔从远处透过来的灯光溅在门上,暗暗的。他站起来拉亮灯,屋子里的事物竟有些陌生。是了,已经收拾过了,就要准备搬家了。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罗莆中学的教师了,他变成小学的教师了,刚才也没问问,到底要把他分流到哪个小学去,或许会是很远的乡下吧,那些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的心一阵刺痛。

他觉得有些渴,水杯里没有水了,他走出门来,凑着水龙头,咕隆咕隆喝了一大气。喝完,才发觉水是温的。眼镜上溅了一些水滴,他取下来,轻轻擦拭,戴上。然后她就看见他的妻子冯玉珍从走廊上过来了。冯玉珍的表情很奇怪,像刚学画画的孩子画出来的。唐展又把眼镜取下来,再擦,然后戴上,想看个真切。

冯玉珍站在唐展的面前。冯玉珍的脸有些变形,嘴巴张着,泪水盈在眼里。唐展发现现在的妻子冯玉珍竟十分可爱,可怜,像个受了委曲的孩子。“呜呜呜”女人抱着唐展,靠着唐展的肩膀,放声大哭。唐展心里一沉。是了,她已经知道他被分流到小学的事情了。唐展觉得这时候他应该坚强。其实他的心里也在翻江倒海,可是他说:“哭什么,人家看见多不好。”唐展的身体逐渐朝后退,退到了屋里。

唐展用力把冯玉珍分开,两人坐在沙发上。老夫老妻了,又不是电影里的人,何必做那些酸酸的动作。他侧过身,看着妻子。冯玉珍哭得很伤心,不过没什么声音了,只在抽泣。唐展突然感觉很难受,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哭。冯玉珍是强女人,虽然常常哭,可是她哭的时候只让人感到害怕。可是这回不。现在的冯玉珍哭得很可怜,很无助。

“哭什么,别哭了。”唐展说,竟有要为她擦眼泪的意思,可是转了几下身,又停住了。

“唐展!你你得帮我出这口气!你那个学生刘雨”冯玉珍突然又挨过来,把脸埋在唐展的肩膀上。唐展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女人,还是从前那个女人么?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唐展又把她扶起来坐正。

“他他把砖头扔在我烫麻辣串的沙锅里,还骂我把我攮在地上”   唐展的头像被刘雨用砖头击了一下,沉闷的疼。

“唐展你到底怎么得罪刘雨了他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我我被欺负得都不像一个人了”

唐展的眼前又晃动着刘雨似笑非笑的眼神。

“唐展我们强不过人家,我们算了吧,医药费才几百块钱我们自己出不招惹人家”

唐展呆在那里。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冯玉珍哭了一会儿又出去了。她在外面的小摊还扔在那里,她要去收拾。

唐展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他一眼就瞥见了书桌上的那本书。杀人者唐斩,薄薄的一本书,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唐展拿起来,放在手里掂掂,轻得没有一点重量。唐斩?唐展?这名字为什么如此相似?书里写的是什么?那个唐斩为什么要杀人?难道他是个杀手?或者,他有什么血海深仇?再或者,他只是喜欢杀人?唐展急于想知道关于这个唐斩的故事,把书翻开,读。可是他读不下一个字。透过眼镜的镜片,他看见书变成了一把横在面前的刀子。杀人的刀子。

“唐斩杀人一定是被逼的。”他自言自语说。

唐展在屋子里晃了两圈,然后就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我也要杀人,我杀谁呢?他问自己。

唐展扶了扶眼镜,把菜刀藏在袖子里,下了楼。下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使劲咳嗽了一声,把楼道的声控灯咳亮了,他借着灯光走了下去。

熟悉的校园。虽然是夜间,可是校园的一切都呈现在他的眼里。两栋教学楼,两栋学生宿舍,综合楼,食堂,厕所,还有教师宿舍。他抬头看了看三楼。那间屋子漆黑一片,原本已经属于他住了,可突然间又不是了。他就要离开罗莆中学,别说这套房子,就连现在住的小屋也不属于他的了。他笑了笑,故意发出点声音,看是不是自然。他觉得脸上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行,如果别人看出来了可不好,于是他揉了揉脸,想把它揉得自然些。当手接触到脸那一刻,他一点感觉也没有,像摸在别人的脸上,或者摸到一块僵硬的石头。

熟悉的校园。灯光依旧昏暗,林yīn道上依旧有稀疏的人影。门口,年轻的保卫正在跟人下象棋。外面有些小摊。卖烧烤的。卖臭豆腐的。卖炸洋芋的。卖方便面卖水粉的。妻子的摊子在哪里呢,怎么没看见?不能让她看见他。他仔细找,终于找到妻子了。冯玉珍正提着火炉望那边走去。那边综合楼楼梯下面的空处,经学校同意,变成了冯玉珍的仓库。平时她的笨重家什都放在那里,外面做了道门,还上了锁,很安全。火已经熄灭了,唐展看见妻子提着炉子过去了,她的背影像一只蝙蝠逐渐消失在暗夜。

十一点的时候,唐展发现自己站在镇政府的大院里。

灯光同样很暗,没有路灯,只有从窗户里散出的灯光把院子装点得影影绰绰。大院里停着几辆轿车,唐展找了找,发现了镇长的那辆三菱。他移过去靠在车身上,然后把目光投向那些亮着灯光的屋子。

夜越来越深,亮着的窗户逐渐暗下来。唐展想起电视剧水浒传,想起武松血溅鸳鸯楼时的情景。武松写在墙上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杀人者武松?记不得了。只记得一是片血红。那些字是用血写的。而那个唐斩呢?他杀人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用血写下一行字?英雄好像都是那样的。

当院子四周的最后一盏灯熄灭的时候,唐展发觉自己竟好几个小时没动过了,他站直身子,一双腿仿佛不是他的了,活动了一下,会动,可是没有知觉。他摸了摸袖子里的菜刀。菜刀还在,而且温暖。黑暗中的唐展拉了拉衣领,他感觉到有些冷。甚至连还没恢复知觉的双腿也感觉到有冷气包裹着。

“真他妈的冷!”唐展悄悄说了句脏话。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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